一歲寒

　　冬天里，人間好像一下子歸于沉靜。那些妖嬈無限的花草，那些萍蹤無跡的暖風，甚至那些“惱人天氣又春陰”里滋生的輕愁薄恨，都在冬天來臨之際，一一隱去。人在冬天的心情就和那些脫去黃葉的樹一樣，撇去浮躁，只剩下了踏實穩重，于是前行的步子也井然有致，一步步踏上人生的冬季。

　　年輕時，一顆心直通通地，在季節面前從無感慨，只知道一季一季地換衣服，恍恍惚惚地過下來，忽然有一天驚悸地發現，青春已隨著那些甩掉的衣服一起被我換沒了，再也找不到了。現在，買回的衣服再光鮮，也擋不住歲月的老去，而自己，就這樣被歲月推著，好像打著滾似的，過了荼蘼的春，繁華的夏，轉眼就到了又一年的冬天。

　　在街里，拐角處聞見烤地瓜的香味。回頭瞧見一只鐵桶立在街邊，銹紅色，上面擺滿粉色的地瓜，一只手揭開中間的圓蓋，濃濃的香味便飄散出來，在微冷的初冬有一點俗世的暖意。對地瓜始終是親的，不但是它甜糯松軟的香味可隨時慰藉寒冷的肚腸，還可令我想起逝去的親人。

　　奶奶在世時最愛吃烤地瓜，因為奶奶沒牙，最適合吃地瓜。從初冬開始到初春，小街里到處是烤地瓜的鐵桶，下班時路過，花一塊錢買一個滾燙的烤地瓜，包嚴、放好，然后徑直回家。我把烤地瓜遞到奶奶手里，奶奶的臉上就笑開了花，她從斜大襟衣服上扯下手絹，小心地包了地瓜，一點點地剝著皮吃。奶奶身量不高，但眉眼很周正，她年輕時應該是個美人。那時，雖然她老了，老到了九十多歲，可她不糊涂，許多習慣一直保持得很好。從我記事起，她就穿著料襟黑大褂，偏襟處藏一條手絹，時不時掏出來擦擦手擦擦嘴，她吃地瓜時就這樣。她一邊吃一邊沖著我們笑，偶爾說一句“我就愛吃這個”。奶奶的笑里很有內容，不但是對一口吃食的滿足，也有對晚輩孝心的一種感謝。正是這種感謝更讓我們感動，所以那些在奶奶身邊的日子里，我總是記著在冬天給她買地瓜吃。現在，她人在天國，而我每次聞到烤地瓜的香味時，總會不由自主地想一下，天國里有烤地瓜嗎？

　　人生過半，生命里的許多人，經歷過的許多事都會在一個適當的時候，來找我們，這就是回憶，就像南方的冬小麥，它嫩嫩的綠苗總是在大雪覆蓋的時候潛生暗長，讓晦澀的冬季有一片亮色，這一片亮色便是新的生命和希望，為了這一點新綠，我們會端正腳步走過嚴冬，迎來下一個春天。

　　□程麗英